蒋鹏举
(2012/10/26)
李西建院长让我谈谈中大人才培养方面的措施。我没太参加中文系的活动,只能就自己所看到的谈一点粗浅的认识。
一 他山之玉
中山大学中文系本科生有个“百篇”培养方案。就是大一的学生要在一年内手写一百篇作文。此方案的倡始人是黄天骥教授,始于1986年,至今坚持着。因大一、大二的学生在珠海校区,我没有观察到大一学生的反映。但据说中文系的大一学生特别忙,他们必须把自己的作文抄写在特定的稿纸上,稿纸顶端有小篆体的“中国语言文学系”标记。据我校校友宋俊华教授介绍,他们坚持这样做的效果很好,学生的受益很大。当然,他们每个教师都承担着批改指导本科生作文的任务,即便像吴承学教授这样的学者,也不例外。我想,大一的学生写作文,自然就促使他们去读书、去思考,而写作对思维能力的锻炼,表情达意对观察能力的提升,手写对书法的提高等诸多方面,都是不言而喻的。大二的任务是八篇书评,三十篇古文背诵。大三则是万字学年论文。有了前面这些训练,估计学生们写毕业论文时,起码能文从字顺,合情合理吧。相对于各种不确定的社会实践活动,这种培养方案本分又切实。中大的老师说,“(这是)为了涵养那一口‘底气’”。
中大的本科生课堂,似乎都有一个“Presentation”的活动,在课下学生们为这个课堂展示要多大量的准备,自然就加强了学习。这个环节以前在我之前的教学中不太多,这学期的大学语文课,我则充分地运用到实践中。
研究生的课全部听下来的是黄仕忠教授开设的“戏曲文献学”。之前知道我们用的文学史教材,有一部分就是黄仕忠教授编写的,以为是一位老学者。这次见到本人,有点吃惊:一米八几的大个子,卷曲的头发,虽然厚眼镜片意味着学识之渊博,但看起来更有运动健将的气魄,(果然,后来看到黄教授在篮球架下与学生“打成一片”。他也是六零后,与我同时代。)而上课时其思想的犀利,言语的直率、风趣,确实有魅力。听其课,读其书,更是喜欢。黄教授承担着一项国家社科重大招标课题:《〈全明戏曲〉编纂及明代戏曲文献研究》。所以他的课侧重于实践。关于文献学的理论课只用时两次(课表规定是从2点半上到5点半,实际上经常到6点还有许多探讨的话题无法结束)。之后均结合具体的文献整理的学术文章或著述展开,有褒贬点评,有鉴赏扬厉,也有毫不客气的批评。在点评中经常提到的是关于如何写学术争鸣文章,如何把立论放在坚实的论据资料上。在他讲到的几篇学术论文中,有的就像听破案故事,一个线索引来另一个线索,把古籍文献中隐藏的秘密钩稽出来。这就是文献学上常说的“辨彰学术,考镜源流”。从黄教授的讲授过程中,我看到的是他对学术的爱好和痴迷,凭着这种兴趣使然的热情和投入,取得成就则应是理所当然。文献学专业的研究生人手一本明代戏曲曲目,在点校过程中遇到的各式各样的问题,就是课堂对话的一块主要话题。对学术规范及做学问的目的和方法,黄教授也常在评论学术文章及争鸣时提到。这种培养方法能很快让学生上手从事学术研究。
我选的导师是吴承学教授,他是一位教育部特聘教授,在文体学研究方面成就卓越。他那厚厚的一大本《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》入选首批国家社科成果文库,于2011年出版。当年,吴老师师从王运熙先生读书,毕业后回到中大。自1989年发表文体学方面的论文,一直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,取得丰硕成果。我曾从师大图书馆借阅吴老师的《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》。这本出版于90年代初的专著已经被翻地破破烂烂,但学术含量依旧很高,而且让我大为佩服的是学术文章能写得那么精深又风采斐然,实在不多见。在我给本科生讲明清小品文时,就反复阅读并大段借鉴其相关篇章。吴老师有众多博士弟子,他对学生的培养是另外一种模式。在图书馆古籍室经常碰见吴老师的博士生,很勤奋地读书(据说前几年吴老师经常泡在这里)。他们告诉我,隔一段时间吴老师就会单独找某个学生面谈,就学生自身的读书、选题、论文写作状况进行指导。今年吴老师有四个弟子拿到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,弟子们燕聚畅谈,我也有幸参与其间。他们介绍各人的研究方向也是根据自己的基础及兴趣而定,老师的干预并不多。我去后,开始也想从老师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攻关课题中找一块来做,但吴老师听说我有研究课题后,便委婉地劝阻了。
吴老师的社会工作很繁重,但他做事从不拖沓。这是自我第一次与吴老师联系访学的事就产生的感觉。去年为联系访学的事,我把自己的材料用特快专递寄给从未谋面的吴老师,三、四天后便意外地接到吴老师的电话,告诉同意接受我的申请。次日我去新校区上课,回来的班车上,收到吴老师的短信,让我接收电邮。等我回到家,接收到的是吴老师给我的访学申请报告的修改意见。访学期间我电邮过去的论文,总能很快得到老师的回复,并约见面谈。论文都被老师打印出来,空白处有老师的批改意见。虽论文还没能发表,但老师都给了中肯的建议,我很感谢。
今年教师节,吴老师回复我的短信是“鹏举,我们现在天天太极拳,你在坚持吗?”“坚持最重要”。这短信还包含着我们的一段共同练拳的经历。依我看,从吴老师的练拳上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他何以能把学问做得如此好。关于在中大学习太极拳及我的获益,我准备写在《在中大练太极拳》里,此处不赘述。吴老师听说教太极拳的老师要移民国外,不能在中国再弘扬拳法了,于是决定克服一切困难来学。像所有人一样,刚开始练拳的人总是有些僵硬笨拙,尤其年龄大些的,在学这套复杂的杨氏嫡传老拳时,困难就更大。在同批学员中,吴老师是年龄最大的,所以入门时他属于提升空间最大的那个层次。一个多月后,吴老师不仅跟上了课,而且套路打出来已经有模有样了。当学到野马分鬃和玉女穿梭时,很多人都学不会,吴老师却学得挺快。吴老师跟我说,因为他觉得这几个动作难,所以他回去反复看视频,且思索动作要领,觉得想通了,于是动作便出来了。在练拳的人中,多数人是属于用脑记、动手动脚地模仿,先求“形似”,只有吴老师是最用心去追索神理要领的。他还及时总结太极拳的意义,在吴老师的襄助下,太极拳协会连续举办了几次活动,媒体也来采访和报导中大的太极拳活动。用心做事,事就不难成功;追求尽善尽美,才能把事情做到极致。世上的成功人士无不在做事时,不惜投入心智气力的。
除了在科研及人才培养上的感受之外,还有一些零碎的直观感受,在此也想略微提及一下。中大的行政管理工作效率颇高,比如科研经费的管理,项目负责人就是报销单的签署人,不需要再找其他领导签字,责权分明,手续简捷。我们访学的人员属教务处成教科管理,每个学期来进修的人员涉及到各院系及后勤、图书馆等部门,但每个人办手续在各处都能很顺利地交接完成,而且工作人员态度和善。因为感受到中大的这种效率,并且在校门外也体会到了人们做事之追求效率,让我对这所南方城市也有了新认识。
二 上 网
报到当天,便去图书馆办理登记手续。长发飘飘的女管理员先把校园卡信息输录进管理系统,然后软语告知,因我们的身份是访问学者,不同于在校的学生,所以借书需要接受院系或导师给予担保。因此目前还不能把书借出去,但从即刻开始已可以在任何一个阅览室读书了。
借机在一楼各处走走。大厅通往后部的长廊被充分利用,靠窗的南墙下,摆了一溜圆藤椅、藤桌,对坐的学生两两安静地低头读书写作。北墙下安置着小型的姿态各异的孙中山先生的雕塑。想来坐在伟人的对面读书,不敢懈怠不恭吧。
转过走廊,则是另一个大厅。许多人正面对台式机上网。到服务台一问,值班的小伙子让我们把校园卡拿给他,他在另一台电脑上刷卡后,还给我们,告诉已经可以到大厅里的任何一台电脑上上网了,用户名是我们的学号,密码是****,每天可以用图书馆的电脑免费上网2小时。找到一台电脑,按照指示开机,输入用户号码、密码,网络立即连接上。右下角弹出一个窗口,曰:“现有奖励货币130元。”不知何意。因为这几天没上网,刚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收发一下信件。大约上了半小时左右,准备下线了。看到桌面上有个“结账下线”的文件。而刚才管理员明明说的是允许免费使用两小时的,只好点开这个文件,右下角的窗口又弹出来了,显示了两行字:“已使用37元,现在还有奖励货币93元”。噢,悟出来,开机所谓130元,指每天2小时加延长的10分钟,刚好130分钟。这种管理意思是不要学生长时间上网,每天在网上2小时就差不多了。一分钟虚拟1元钱。每个注册学生,每天都有130元的虚拟货币。我来到中大,岂不是在我的账户上每天都有130元的进账,一个月算下来也差不多4000元,跟我的工资持平,进小康了。知足!
三 坐拥百城
在我看来,一个好大学的标志性硬件不在有多美的校园,更不是多高的大楼,关键是图书馆的藏书和资源。中大四个校区中,给人第一印象最深刻的是珠海校区的图书馆,其造型是一册打开的大书,书脊是一条通往楼背山丘的小路,很现成的一个名字:“勤为径”。建在大学城的新图书馆也是书册的创意,只是展示方法不同而已。相比之下,老校区图书馆的造型要简单许多,不过从西门进入的话,也是需要经过高高层叠的台阶才能登堂入室的。一楼北侧大厅类似陕师大图书馆的工具书阅览室,但面积大不知多少倍,最让我觉得不同的是,这里的书架都只有多半人高,顶面光洁宽大,里面却放不了几排书。等我查书时,其人性化设计就展现出来了,高度刚刚好让读者把书放在顶上阅读、抄写。果然,当考试季来临时,估计很多学生忙着赶学期论文,所以人满为患的图书馆里,不少学生就把电脑放在这半人高的书架上使用。对读者的这份体贴让人舒心。这样的小贴士还在大学城图书馆喜乐斯书库中见到。喜乐斯书库是国外的一家大学把自己的藏书全部捐献给中大的,里面有不少民国时期甚至更早些的藏书,所以书架上都贴着“保护图书,请用带盖的水杯”字样的告示。这是对书的爱护。爱书的方式,到了四楼善本书库就变成严厉的措施:严禁任何食品、饮料入库。虽然看一晌书没水喝,很不合读书人一杯香茗伴读书的习惯,但谁能不理解且甘心遵命呢。
四楼善本书库同时还是藏书纪念馆,所以还有个名字叫“聚贤厅”,几位杰出的人文学科的中大学者的捐书及他们的图像、遗物、生平事迹展览都在这里,有陈寅恪先生、商衍鎏商承祚父子,还有两位翻译家的。就我所使用的古籍书目看,中大所藏也不比陕师大多。履行了一套手续后,工作人员给我送来借阅的两套明刻本书,纸质黄脆,每张都有棉纸做衬。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翻阅。
中大图书馆除了其善本藏书外,还有一个别的图书馆难以企及的“镇馆之宝”:一位精通古籍的学者——沈津先生。据说,沈先生是顾廷龙老先生的关门弟子,得其学问真髓。在古籍整理方面,新中国最值的称道的是举全国之力编辑的一套大型工具书: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》,这套书编成前后用时18年,沈先生从开始就参加了这项工作。后来,他被哈佛燕京图书馆聘用,在那里工作17年。退休后,受中大图书馆诚邀,来馆负责指导特藏部的工作。沈先生对古籍真是满腹经纶,在他眼里,每部古籍都是有生命、有故事的,说起古籍来更如数家珍。听过沈先生给文献学专业的研究生讲过一次课,很受益。有这样一位大学者掌舵,中大图书馆(30年代古籍馆藏全国高校排名第三)的古籍搜集、收藏和保护肯定是上乘的。
与古籍查阅的高门槛相比,电子数据库的便捷简直就没得说了。据资讯管理学院的曹树金教授介绍,中大每年投资一千万来建设图书馆的电子信息资源,目前其网络数据库就达300余种。诸如Elsevier Science 、Proquest 、PQPD等外文电子数据学术库,及各种中文数据库都比较齐全。在图书馆我主要使用的是中国地方志数据库、明实录数据库、四库全书电子库。给我做课题查寻资料,提供了很多方便。陕师大老校区畅志园门口的一块大石上,大书“拥书自雄”四字。每每坐在图书馆里,心底便有坐拥百城的豪气。
四 游 园
自读大学开始,便在南方、北方的大学间游走,一直觉得大自然特别钟爱南方,南方的大学无论其学术地位如何,校园景致却大多美过北方的。中大老校区更美,比北方的许多公园更绿、更葱茏,建筑布局也错落有致。北门正对珠江,夜晚来临,高歌热舞的北广场灯光绚烂,高高的牌坊是珠江夜游必然重点介绍的标志性景点。滨江路绿荫掩映,路面平整干净,因禁止机动车通行,是城市中难得的一方静谧之地。中大校园则更美。第一次来中大时,被大王椰子树的干插云霄震撼。这次能在校园住一年,有了细细观赏花木楼台的机缘。
北方的滴水观音养在花盆里,叶子长到两个巴掌大的就算养得不错。而中大校园里到处是大棵连片的滴水观音,棵棵有一人高,叶子大得胜过蒲扇。随手拔一棵小芽芽,插进灌满自来水的废塑料瓶里,居然也长。还认识了大名鼎鼎的桉树,俗名“剥千张”(这是请教了一位学者而知的。之前和之后我问过许多人,无解)。这在澳洲养育了珍稀动物考拉的大树,其叶类似柳叶,其干粗“衰”。这是我自造的一个词,粗是就树围而言:“衰”则指树皮的形态。它的树干没有通常所见的树皮,而是乱层层毛张着的碎“纸”,甚至能撕下来,有点像一种叫“可颂”的西点,却没有那么油光可鉴,其皮干裂且碎叠。每走近这种植物,我总觉得遇到了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。从我住的八楼看下去,看它冬天依然绿,春天黄花满冠,知道其勃勃生机不“衰”。垂着满头“长发”的榕树,清香漫溢的香樟树,还有不见其树但闻其香的四季桂,四季开花的紫荆,到处都美得令人瞩目。紫荆又叫红花羊蹄甲,还有一种白花羊蹄甲,春天时绚丽如云霞。开始我还以为膳堂附近的那棵是梨树,但花朵不像梨花那么娇嫩脆弱。广州的市花是木棉花,地铁口不少地方张挂着木棉花的宣传图片。但我到广州时是九月,已经过了木棉开花的季节,所以并不知道哪种是木棉。春天的雨后,忽然发现片片撒落的紫荆花瓣中有一大朵红彤彤的完整的花,虽被雨打落在地,花片依然硬朗挺括,花萼结实,不似一般花朵的娇嫩却似乎是铁铸的。捡拾花朵的女士告诉我,这就是木棉花,她捡回去和另四种花配在一起煮五花汤,可去湿消火。从繁密的紫荆树冠下,参不透木棉的面目。等回到楼上远观,从一堆花木中一枝独秀挺立的,就是那高大笔直的木棉树,没有一片叶,撑着一树火红遗世而独立。我多少对木棉树又称为英雄树有点领悟了。再说广州这座城市还有那么深刻惨烈的近现代革命的历史,选择木棉为市花的确有原因。记得舒婷的爱情诗里,是以木棉花为喻体的,现在看来确实既有时代的痕迹,也有现代中国女性的象征意义。1980年代,文革虽结束,硬派的作风还在;多少中国现代女性不得经风历雨地与男人一样拼搏呢?
很想构思一篇《在中大游园》的随笔。因为徜徉在中大校园里,如同游园一般,景致却比游园更具人文内涵。清代进士牌坊、中山先生铜像、惺亭等,因其赫赫声名就不用再说了。许多老楼都有近百年的历史,每座建筑也有不少故事。走在风格各异的老建筑旁,脑海中总浮现德国诗人里尔克的那句诗——“这些塔楼骄傲又从容”。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联想,代表一所大学历史的标志性物质是什么?除了看其校园里的大树外,就是看其老建筑了。新楼谁不会建?中国又不差钱;而老建筑不是谁都能拥有的。这些老建筑年岁虽久远,但室内的设施还是相当先进的。我几次参拜陈寅恪先生生前居所,便印证了这种感觉。
陈寅恪先生的居所目前已改做纪念馆。这是座兴建于1911年的建筑,五六十年代,先生搬进二楼,一楼则分别住过几位其他的大学者,其中一位就是古代文学研究的前辈王季思先生。陈先生晚年目力几乎全部丧失,他的学生都是来二楼阳台上课。阳台上还保持当年的样子,有许多硬木座椅,靠近卧室门是一张稍长的桌子,桌上摆着一个铜手铃。虽然我一直安安静静地参观,但当我看到这手铃时,还是忍不住把玩在手。想当年这手铃就是先生的耳目,上面有我敬仰的大师的手泽呢。他倡导且身体力行的“自由之思想,独立之精神”空谷回音,感召多少学人。我看到室内既有壁炉,又有抽水马桶,便问是否都是保持当年修建时的样子,工作人员给了肯定的答案。说明这所由美外国人捐献建筑的老楼开始设施就很完备。而阳台的宽敞明亮,楼前草地的静美更是现代建筑罕见的。楼下的甬道是白色的,这是当年在任的校长为方便陈先生散步时能依稀辨认出路,而特意令人修成白色的。在知识分子被打入炼狱的时代,中大掌权者也尽量保护了陈寅恪先生。
中大校园之美,人文积淀之深厚,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描绘出的。在这样的校园读书,是享受;这样的读书环境,既利于读书,也利于厚生悦性。
五 听讲座
报到第二天,去宿舍楼最近的食堂吃饭,看到大布告栏里贴着海报——题目:《诗经》与商周礼乐文化。地点:中大南校区小礼堂。时间:2011年9月15号晚7点。心动,自己学科的,可以去听。立刻打听小礼堂地址,人说就是怀士堂一层。怀士堂可是中大鼎鼎大名的建筑,不仅设计风格独特,历史悠久(近百年),地理位置也得天独厚——正对南门,处于校园南北中轴线上,校训就立在堂前的草坪上,无论从哪个门进来,都会看到这所建筑。尤其有意义的是孙中山先生曾在这里发表演讲,就是在这次演讲中,先生对青年人提出希望:要立志做大事,不要立志做大官。随后又听说,凡在怀士堂做的讲座级别都比较高。于是,我获得中山大学学生身份的第三天便去听讲座,由此也开始了在中大听讲座的学术生活。
中大的讲座很多,人文社学的、自然科学的、医学养生的,林林总总。住处附近的学一食堂前布告栏里常常贴满各色海报,人们习惯在进出食堂时驻足于此浏览一番。海报不仅内容不一,设计各异,而且有的对听众还有要求,比如有需要提前报名的,有需要领票进场的,特别是有一种上午11点钟开始的午餐座谈会,除邀请嘉宾外,还给全校师生几个名额,则不仅必须提前报名,且报名时要说明是否不需要提供午餐。这种午餐会应该是相当专业,估计是利用专业人士就餐的时间进行的交流,所以我从未动过去尝一脔之味的念头。
印象最深刻是海报是校长的报告,提前两周便开始征集话题,提前一周领票。两次海报上,许宁生校长左手握拳支颐,目光睿智、宽和、真诚。听说门票很快就被领光了,安排在周末的讲座则人员爆满。讲座派发门票目的是防止人员过多,有座票者可坐享其成,尽情享受精神盛宴;部分站票也可一享耳福。当然,实在想听,也有办法,年末,袁隆平、秦晖、杨显惠等嘉宾组团巡讲《中国梦》,易中天担纲主持人,如此高规格的演讲团在广州只讲两场,其中有一场中山大学专场。专场设在梁銶锯堂,有得到一张站票的同学,居然设法让五个人进场分享中国梦。
讲座最多但设施最简陋的当属哲学系。11月初,看到一个感兴趣的海报,早早就赶到中文大楼五层的哲学报告厅去听。报告厅实际就是512教室,跟普通教室一般无二倒也没什么,但只觉得讲台附近有令人不舒服之处。因我从后侧的门进入,坐定后,才注意到讲台右侧有一堆包装海绵散乱地堆在那里,好像是一只破底沙发翻倒在地,里面的碎海绵露出来。估计是没来得及清理出去。刚巧下午的讲座是外籍教授所做,我自觉应该遮遮羞,趁工作人员路过身边时,小声问:能把那堆东西遮盖一下吗?他吃惊,回头看,答:本来就是这样放的。我上前两步细看,呵呵,原来是石雕和根雕搭配的一款明月松间照的雕塑,根本不是破烂,的确是好东西呢。不过,奇怪的是,既然是好东西,为什么不把包装物去掉,让它尽情显露其高贵美丽的品质呢?听完讲座后,我跟同伴解嘲,那个教室配那个艺术品,也算一个象征:美妙的哲学如果领悟不到其奥秘,就像一堆破烂;深奥的思想一经被准确精彩的语言阐发出来,即便房子简朴,也会熠熠生辉而产生吸引人的力量。
听讲座的收获,一则可从报告人那里获得,二则可从主持人或评点人那里获得。如果二者金声玉振,相得益彰,则听众收获大矣。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的徐光台教授讲《我的利玛窦研究》,永芳堂三楼报告厅的硬件不过尔尔,报告内容充实又精彩,最后是满头白发的蔡教授点评。蔡教授先说三点治学心得:买书容易读书难,读书容易著书难,著书容易评书难。自谦不敢妄评。本来已经坐下来的徐教授,看到蔡教授站起来,便马上微磬而立倾听。随后蔡教授总结他认为值得注意的三点治学方式,非常到位,把听众的认识提升一级。两位教授以言以行教人。从这次讲座后,每在校园里看到蔡教授都会尊敬地致意。
有时候自己没去听讲座,也会有意外之悲喜。因访学的学员们来自全国各地不同专业,所以所选择听的讲座也不同。一次,同屋的彭琳去听经济学家张五常先生的讲座,不仅讲座精彩,最令她意外的是居然得到一个与她心仪已久专家合影的机会。回来后兴奋地给我们炫合影,幸福之余,爽快地请大家吃饭,立刻由“独乐乐”变成了“众乐乐”。另一次,我因有课,没能去听谷好好老师的昆曲讲座,反而是学旅游管理的刘艳去听了。回来她大炫所得,把我馋得满世界去寻后悔药。
从各种各样的讲座中,学生们受到启蒙,得到提升,眼界变宽了,心胸开阔了。讲座是大学大气象的一个表征,人的综合素质从听讲座中获得提升。
六 学昆曲
昆曲对于我来说陌生而熟稔。因为教学的缘故,我知道昆山腔,知道魏良辅,对不少昆曲剧目都能说出个一二三,所以不能不说与昆曲“熟”;另一方面,至于昆曲如何唱,何以能历久弥香,让一代代人如醉如狂地痴恋于她,却没一点感性认识,实实在在地“生”。这种夹杂的状况在2011年10月份,由一张粉红色的小海报开始,一切发生了变化。
海报说由中文系牵头,成立了一个社团组织叫“菁兰昆曲社”,每周六下午在中文堂欣赏昆曲视频,周日下午则拍曲,北大毕业的陈探宇博士担任“拍先”。招募“昆虫”。
我去参加曲社活动时,曲社已经第三次拍曲了。“拍先”正在带着大家唱,有专业笛师及拍板的师傅相和。虽然在努力地学,实际上前两次课什么也没学会。拍先知性又柔婉,从没大声说过谁谁没唱好。不知为什么大家一律称笛师和拍板的为师傅。拍了十遍后,是大家自由清唱的时段。别人开口这一唱,让我又喜又怕。没想到有些人唱得这么好,师傅和拍先自然不必说,连看着就是个毛头小伙的小宝,张口就来。怕的是自己一点感觉也找不到呢,跟人家距离太大,跟不上学习的进度。喜的是看他们能唱,向往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。一再问拍先及先进,像我这样零基础的白丁能否学会,得到的全是鼓励和肯定,于是,觉得应该学下去。
学了两次后,楼友让我唱一句,谁知那些腔调全然找不到。想蒙混过关,于是比照着所学顺了一句,焉知才唱到第五六个字时,就被性格爽快的刘艳截住,问:“有没有拐弯?怎么昆曲是直的?”直把我笑到弯腰。看来别说行家了,连这外行也听不过去。在坚持还是放弃之间动摇时,大家都来帮助我。胡丹丹从网络上给我下载了所学的曲目,小羽干脆帮我安装到手机里,让我随时随地都与昆曲做伴。慢慢地,有了感觉。
每次去图书馆,从研究生488楼出来,按下手机音乐按键: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,我一边走着,一边跟唱着。从“姹”字开始,昆曲行腔吐字宛转的特点便绽露开来,等唱到“开遍”,我便走到永芳堂附近。走到中山先生塑像前,差不多唱到“闲凝眄”。略唱熟稔些,会向中山先生塑像行注目礼,知道孙先生可不“闲凝眄”。5分56秒,曲子唱完,我也走到图书馆的台阶下了。于是把手机调成振动,登上高高的台阶去看书学习。两、三个小时后,我从图书馆出来,再次按下手机音乐按键。这次放的是《牡丹亭·游园》中的【步步娇】:“袅晴丝吹来闲庭院”。这一支曲子是丽娘和春香准备去游园时所唱,心里充满期待,情绪是饱满的,与唱【皂罗袍】时那种身处烂漫花丛中的触景伤情不一样。所以仅前边三个字一出口,自己的情绪也被唤起来。图书馆里的疲倦立刻被一扫而空。6分02秒,走到学一食堂,等把这支曲子唱完,再进食堂。
在这种强化练习辅助之下,再去中文堂跟着拍先学曲,感觉开始进步。除散板外,其它曲子拍上二、三十次就能跟上节奏了。而唱的最熟的还属最早学的《牡丹亭·游园》里的【皂罗袍】。唱曲的过程中,对于人物的情感变化也逐渐有所体会。从“原来”开始,杜丽娘的自我意识一步步觉醒,眼睛所见的“姹紫嫣红”感应到心灵的却是“断井颓垣”。于是发出“奈何天”“谁家院”的质疑。由初游园时的快乐和期待向淡淡的哀怨转换。“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,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”四句,看似很华美,但唱在嘴里,简直是期期艾艾、有气无力的自怨自怜。所以,只在“翠”字上才有一点声腔的浏亮和变化。这之后,春香的夹白进来。两位少女从身份上看是一主一仆,但此时此景,两人的行止却颠倒了身份。春香说青山,丽娘便唱青山;春香说杜鹃,丽娘便唱杜鹃……直到整支曲子结束,都是这种宾白和唱词的一一对应关系。这种看似单一的曲白对应关系,实际上塑造丽娘已处于一种迷离纷乱的情绪中,她情不自禁,不能自己。于是,才有了下面的对话及情节,主仆二人由兴致勃勃的游园变成扫兴而归。汤显祖的伟大在于他精准地把握住了人物心态的变化,并不留痕迹地实现了由高昂到哀婉的巨大情感落差转移。除了曲辞宾白的设计之外,唱腔更细腻、更形象地表达了这种跨越。
【步步娇】和【皂罗袍】是《牡丹亭·游园》中最叫好的两支曲子。这两支曲子不仅曲辞美,声腔美,它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是为接下来的《惊梦》这出戏做足了铺垫。我通过在中大当“昆虫”拍曲,才把人物细腻的情感体会出来。如果不唱,我不会想这么多。这是我学昆曲的过程和一点体会,记下来供行家批评。
(注:这是蒋鹏举老师在中山大学访学期间的感悟,略有改动。)